第五十四章
發現周子瑜異狀前是從腿上那瘀青開始。幾個小女生正在更衣室間換著體育服,那時平井桃跟湊崎紗夏就注意到了周子瑜的大腿上有塊瘀青,只是之前穿著裙子沒發現到。
「我沒事,在家裡跌倒去撞到桌子了。」
說得很平靜,好像真的沒什麼大不了的,這很快就讓兩個小孩單純相信。"很痛吧"、"小瑜要小心點阿",圍繞在周子瑜的身旁不停擔心的說著安慰的話,在湊崎紗夏提出要不要去趟保健室時,周子瑜是拒絕了。
「不用了,瘀青很快就好了。」
小孩子的復原能力還是很好的。平井桃看著湊崎紗夏的膝蓋,是相當確信了周子瑜的話。
「小瑜回家要好好冰敷喔!這樣才會好得快。」
這件看似不嚴重的瘀青事件就這麼結束了,依然一起愉快的上課、吃午餐、玩耍,很快地就沒有人放在心上,各自道別回家的表情也是如此開朗。
但在幾天之後的更衣室內,她們又發現了周子瑜的背後有著明顯的燙傷痕跡。
「小瑜,妳的背?」
「我沒事,洗澡的時候水燒得太燙了。」
真的嗎?
這時候她們倆開始有些懷疑了。現在的天氣依舊炎熱,尤其對落埔市的地形來說根本酷暑。平井桃都直接用冷水洗澡了,就算周子瑜再怎麼怕冷,也不至於在這種大熱天氣下洗滾燙到會脫皮的熱水澡吧?
但她的表情依舊淡然,談笑間就彷彿這點小事故不值得一提,不值得在意,因為它就單純是件意外。
沒什麼好懷疑的,沒什麼好擔心的。周子瑜展現的種種態度,依然成功的壓制了平井桃與湊崎紗夏想深入了解的好奇心。
子瑜都說是洗澡燙到的,那就真的是吧?
但是那些"沒甚麼大不了"的傷痕卻是愈來愈常出現在周子瑜的身上,導致最後,周子瑜竟穿了長袖來上學。
「子瑜,現在還沒換季,妳怎麼就穿長袖制服了?」
「老師,我的短袖制服被洗壞了,只好穿長袖了。」
「子瑜,我家有多的短袖制服,借妳穿吧?」回到座位上的周子瑜,身旁的平井桃是好心地提出了建議。在這種太陽都不願放棄折騰市民的鬼天氣,要周子瑜一直穿著長袖實在太難受了。
「我沒事,桃的衣服我也穿不太下。」
這真是有些詭異不是嗎?
平井桃跟湊崎紗夏面面相覷,這一切都非常可疑,不管是只多不減的傷痕,還是周子瑜一直顯得過於平淡的態度。她們得想點辦法逼問出周子瑜在隱藏什麼,或是直接報告老師周子瑜最近的異常。
然而一切都還沒盤算好,她們就突然掌握機會了。
這一天,周子瑜帶著口罩來上學。她像平常用無起伏的聲線說著她感冒了,先不論這種天氣會感冒有些奇異,周子瑜的聲音聽起來還真的有些沉悶。
奇怪的地方不只這樣,周子瑜今天顯得很心不在焉。為何這麼說?因為今天坐在她旁邊的平井桃叫喚了她好幾次,但她卻都沒聽到似的一點反應都沒有。
「抱歉...我沒聽到桃在叫我。」
這對周子瑜來說實在不尋常,平井桃可不記得周子瑜的聽力有這麼差。這要不是周子瑜真的病到腦袋昏昏沉沉,要不然就是另有隱情...
中午的休息時間她們三人並沒有在教室好好享用午餐,連平時愛吃的平井桃,今次也是全然沒了食慾。
或許是天氣太熱造成的吧?
平井桃跟在了周子瑜和湊崎紗夏的身邊,頭頂著大太陽的她如此心想。她抬起臉想看看上頭的太陽,但陽光刺眼的讓她瞇起了眼,很快的她就低下了頭避開了那灼熱的視線。
學校的花圃旁邊有座小涼亭,下課時一般都被高年級生佔為使用。不過因為現在是午休時間,尤其大家都不願離開有電風扇的教室來外頭被太陽欺負,所以此刻的涼亭是沒有人的。
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一到涼亭,平井桃都還沒坐下,周子瑜都還沒開口,湊崎紗夏就猛然地將周子瑜臉上的口罩扯下。藏在後頭的依舊是清秀的臉蛋,但那無法忽視的左臉頰是讓兩人怵目驚心。
「小瑜...妳的臉是怎麼回事?」湊崎紗夏伸出手輕撫了那潮紅腫脹的面頰,些微的顫抖觸動她那敏感的神經,不禁吃痛的叫了出聲。
「...我沒事,只是蛀牙了。」
「妳又說謊!我跟小桃是真的很擔心妳,不然妳以為我們幹嘛把妳帶來這?」說著說著眼睛突然的發紅,淚水就這麼稀哩嘩啦的落下,孩子般的嗓音夾雜著哽咽聲。天知道湊崎紗夏是忍耐了多久,才敢於現在全部爆發「小瑜又不是我,怎麼可能會把自己搞得渾身是傷...」
周子瑜頹然的低下頭,面容上一直以來的平和也終於變成苦澀,抿起淡紅的雙唇,似在強逼自己不輕易落下淚水。
「子瑜...妳的耳朵...是不是出了問題?」
在一旁的平井桃早在看到湊崎紗夏的淚水後就忍不住大肆潰堤,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脹紅的小臉蛋此時跟周子瑜紅腫的臉頰是相差無幾。
「被我麻麻打了之後,耳朵就一直發出"唧唧"的聲音,今天左邊...就聽不太到了...」
周子瑜從口袋裡拿出一包小面紙,各抽出一張遞給了平井桃跟湊崎紗夏。平井桃拿著薄博的面紙拚命的就往臉上擦,上頭還能聞到淡淡的屬於周子瑜的清香。
「所以之前的傷也都是妳麻麻弄得嗎?為甚麼不說?」
「這點傷沒什麼好說的。」
「什麼沒甚麼好說的?!我要去告訴老師,還要帶妳去小桃的醫院作檢查!」
湊崎紗夏氣憤的揮舞著手臂,面紙被她的小手緊握變得稀爛,淚水因怒火變得滾燙,不禁又落下幾滴。她拉住周子瑜顯得纖細的手臂,就要把她拖到老師的面前,指著周子瑜的臉頰大聲宣告周媽的酷刑。可腳都還沒踏出一步就被身後的力量猛地拉回。在她還沒完全站穩時,肩膀被周子瑜緊緊抓住,面上藏不住的著急是讓湊崎紗夏為之一愣。
「不行!告訴老師或去醫院的話,我麻麻就會被警察抓走了!不能讓麻麻被抓走!」
「我只剩下...我只剩下麻麻了...」
周子瑜終於禁不起眼中的氾濫,在兩人面前脆弱的哭了起來。直到此平井桃跟湊崎紗夏的憤火才暗暗被壓下,替代的是不甘與不捨。常威叔叔去了外地,周子瑜的爸爸已經消失,現在她的親人,真的只剩下媽媽了。對孩子來說,不管父母多麼殘忍,但還是與自己密不可分的家人。她們兩人已有著充分的母愛,而現在她們真的要狠心剝奪屬於周子瑜的那份親情嗎?
縱使不願意,可還只是孩童的她們哪來的資格?
「小瑜,妳確定嗎?妳可能會被打得更慘...」
鬆開了略僵硬的手指,用手背擦了擦殘破不堪的臉蛋,被換上的還是她們倆熟悉的那抹淡笑,手裡的面紙包仍緊緊篡著。
「我沒事。」
那天放學,平井桃跟湊崎紗夏陪了周子瑜回家,站在外頭注視直到周子瑜進了家門。那天她們兩又跑回去了學校,手心緊緊握住彼此,站在導師室外躊躇不前。最後在老師驚呼兩人怎麼還待在這時,又慌張的牽著手逃了開。
在聽到周子瑜的說詞後,她們對自己的決定已沒了負責的勇氣。
晚上,平井桃獨自一人上了自家頂樓的神明廳,除非有家人陪伴,不然她一人基本不會上來參拜。她虔誠地跪在神像的面前,雙手合十,心中默念。
"請保佑子瑜不會再受傷"
沒法告訴老師,那她只能期望一切都知的神明能給予一點的幫助。這此階段,這是平井桃唯一能想到的辦法了。
然而她們只會更加後悔,沒能早日阻止一切。
周子瑜沒來學校。
之前也不是沒請假過,但在這種敏感的時間點請假,怎麼樣都讓她們倆無法放心,所以下課時間她們倆跑去了問了老師,希望能從老師那得知周子瑜請假的原因。
「我今天有打去子瑜家,她媽媽說子瑜生病了所以要請假。看她昨天戴著口罩、還穿了幾天的長袖制服,應該是中暑了吧!」
「她媽媽應該也很擔心,說話的語氣很是急促,感覺不太穩定。」
才不是生病呢!
她們倆同時在心底大喊。老師的這番回答沒起到安慰,只讓她們更加心神不寧。
「放學,去看看子瑜吧?」
鐘聲一響,平井桃只來得及背起一邊的背帶便跟湊崎紗夏急急忙忙地衝出了門口,書包上的貉貉鑰匙圈依舊隨著奔跑搖晃,但這次卻不開朗了。
等來到周子瑜的家門口後,兩人像是胸口被開了個大洞,呼吸困難的不停大口喘著氣。被汗水浸溼的倆小傢伙一步一步地走到周子瑜的家門前,踮起腳尖按下門鈴,清脆的鳥叫聲打滾於心,撲通撲通的。背上緩慢留下的汗珠已經惹得平井桃不清楚那到底是炎熱還是膽戰。
等了許久,在感覺體內的水分都快散光時,房內傳來了一陣拖鞋磨蹭著地的腳步聲。隨著內裡門鎖一一解開的聲響,她們倆人的精神已經到達緊繃。
「哎呀...這不是子瑜的朋友嗎?有什麼事嗎?」
門半掩著,周媽身子都藏在後頭,只露出了一張滿臉憔悴的面容,嗓音沙啞的不像以往那有著溫柔嗓音的伯母,房內是一片漆黑,讓兩人看不清裡面的狀況。
也沒看到周子瑜。
「伯...伯母您好,我跟小桃...是來看小瑜的...聽...聽說她生病了...」
不再是和藹可親的笑容,此刻的周媽面上的表情很不尋常。瞇起一線的雙眼,額上的青筋隱隱顫抖,還有長時間勞累的黑眼圈,雙唇發白乾裂,總總跡象都讓兩個小孩覺得大事不妙,連帶說話都害怕的不斷結巴。
「...謝謝你們啊,但子瑜身體不舒服需要休息,所以沒辦法跟妳們玩。」
「沒...沒有要玩,只是看一下而已!」
平井桃鼓起勇氣要求,周子瑜幫了自己許多,總不能因為害怕就在此退縮,至少也得看一眼對方才能走。
而這樣的小小要求,讓周媽頓時變了臉色,扭曲的眼神令人震懾,喉間的粗糙染上腥紅,那是強烈拒絕的態度。
「我說了子瑜身體不舒服,等幾天好了就會讓她去學校,現在請妳們回去。」
沒有給她們反應的時間,門重重關上,鎖頭再次"咖咖咖"的鎖起,拖地的腳步聲離大門遠去。
兩個小傢伙沒有就次離去,雙腿像被禁固的綁在了原地。那不是不願放棄的強硬,而是無法動彈的恐懼。
「伯母,好可怕...」湊崎紗夏小聲的啜泣著。明明剛剛還跑得渾身燥熱,現在竟冰冷的不像自己的身體。
周媽的神情令她可怕,周子瑜的狀況令她害怕。
平井桃愣愣地看著自己的手心,上頭除了沁出的汗液還有刻著深深的指甲痕跡,不禁握緊雙手捲曲在一起。
今晚的落埔市真是異常的寒冷。
然而在之後周子瑜依舊沒來學校。
"啪"的一個重響,那是湊崎紗夏下定決心的拍了桌面,站起身來卸著平井桃就往導師室走。
「紗夏...要去哪?」
「去找老師!」
「紗夏要跟老師說嗎?這樣子瑜會生氣!」
「我寧願惹小瑜生氣也不要讓她去死!」
湊崎紗夏激動脫口而出的話著實嚇到平井桃。死,這個字眼對平井桃很是熟悉,家中開著醫院的她早就跟在父親身旁看過了生離死別。死對生物來說是不可避免的殘酷命運,壽命到此就算再不願意,終究得從親友旁離去。平井桃對"死"很感敬畏,她怕自己死了大家難過,也怕大家死了自己難過。但她總還是天真的欺瞞自己,死對自己還很遙遠,同樣對身旁的朋友一樣還很遙遠。
而當湊崎紗夏說了周子瑜可能會死的話,心臟不自覺得縮緊令她差點無法呼吸。
是阿...周子瑜可能會死,因為死亡從不會選擇憐憫。
在導師室裡,不畏其他老師的目光,兩人義正詞嚴的大聲地宣告著周子瑜這幾天的狀況,包括腿上的瘀青、背上的燙傷、穿著長袖的理由以及紅腫的臉頰,種種跡象都指向了一個可能性:家暴。老師神色凝重的蹙眉,倒不是懷疑孩子們的話,而是她的確也察覺到了不對勁。就在今早周子瑜還是沒來而打電話過去關心,卻發現電話是打不通的狀態。
最後校方決定報警,幾輛巡邏車停在了周子瑜的家門口,閃爍的警示燈招來了附近鄰居愛看熱鬧的心態,頓時一條巷子裡變得熱鬧非凡。
之後,這都是平井桃聽來的。警方闖入家門,便是看到房內一片狼藉,玻璃物品碎落一地、家具桌椅東倒西歪,牆面、桌面還能看到疑似被尖銳物品破壞的割痕,在警方欲上樓時瞄到了被切斷電話線的傳統電話。在之後他們一上樓就是看到昏迷倒在走廊上的周媽,手上還緊握著一把菜刀。
他們立馬奪下了那把菜刀,並將意識不清的周媽雙手捆綁架到警車上。並在那被砍得稀巴爛的廁所木門後,發現了奄奄一息的周子瑜。
周媽被判定有精神疾病的問題,強制送往了席克醫院附設的精神療養院。
周子瑜則在經歷了三天未進食只靠水龍頭的生水過活的地獄生活後,在醫院內漸漸的康復起來。周子瑜的左耳經過鑑定後,因為當時被毆打的力道過猛,加上沒有及時處理,成了不可逆的聽力損失。但比起表面上的傷害,人們更擔心這個為了躲避母親發瘋的行為,而將自己反鎖在廁所裡的孩子,內心的創傷究竟會嚴重影響到什麼地步?
心理醫師、輔導師、社工師,每天輪番的對周子瑜進行輔導與觀察,怕是擔心成長的路途被這些枷鎖纏住不前,另是預防未來會再多了一位"家暴者"。但周子瑜的狀況比他們想像的都還要好,每項數值都顯示正常,對話交談、想法傳遞也都沒什麼問題,雖然相較同齡人來說,思維是靈敏了點,但這也只代表了這是名聰慧的孩子。
彷彿家中發生的一切,都對這纖細的孩子產生不了任何影響。
"那孩子心理素質很強大阿"
"應該沒問題吧"
"搞不好明天就能回學校上課了"
大人們都再稱讚著周子瑜的成熟,輕撫著她的髮絲讚頌著她的勇敢,並抱著滿滿及格的資料安心地離去。
人們總以為孩童純真善良、卻不知道純真孩童也能偽裝。
從再次見到周子瑜開始,平井桃就隱隱感覺到。
周子瑜已經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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