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如果要問起我的技術為何能這麼進步神速,我想一定得歸功於我的恩師:有顆痣的大媽。

「死小孩!脖子那邊妳竟然只擦了一次?給我多擦幾遍!」

「死小孩!腋下擦完妳竟然就給我擦臉?!懂不懂衛生阿!」

「死小孩!動作這麼笨拙,都沒給妳媽擦過澡嗎?!」

「我媽身體還比我健朗,哪需要我幫她擦澡!」

原先見到靈體的恐懼與驚愕,轉眼變成了滿滿的不耐煩。

氣死我了!這個大媽生前一定沒朋友!

「誰管妳硬不硬朗!有孝心才重要,妳也是妳媽把屎把尿拉拔長大的,看妳還長得漂漂亮亮的,更應該感謝妳媽的努力和基因...」

操著一口大嬸腔調說著滿口大道理,囉哩八唆成這樣我看天皇老子也不敢收妳!

那時候還不清楚"規則"的我,只能默默生著悶氣加快手上的動作。我只想早點解決這檔爛事好快回家休息,我以為只要離開了殯儀館,就能逃離大媽了。

「喂!死小孩!」

「幹嘛啦!」

「妳是去哪拈花惹草招來這麼多女人的?」

......

我停下了動作,挺起身子看了大媽,發現大媽皺著眉頭一直盯著室內的某處平台,對我來說那塊平台是空無一物。這時我才察覺到,我雖然看得到大媽,卻依然看不到那群跟著我的女人。

「...我不知道。」到此刻我開始覺得害怕了。

「連去哪惹來的都不知道?妳真沒救了!」

大媽鄙視的看了我一眼,接著她挺身抱胸,非常有氣場的一步一步靠近那塊平台,接著兩手一插腰,深吸了一口氣(?)

「呀!!你們這群不三不四的女人!別再纏著這個死小孩了!現在這屁孩是屬於老娘的!妳們膽來破壞老娘的葬禮,老娘就插妳們眼珠、拔妳們舌頭、掐妳們的奶!」

大媽的一陣連珠炮是嚇得我目瞪口呆,霎時讓我以為在看周星馳的電影。

說實話場面看起來是火爆又怪異。如果你看到你家的狗對著某處一直猛叫,你可能心底會開始發毛。但現在的狀況是有位鬼大媽正在對著空無一物的某處不斷衝突,這種情況...

好吧,我不會說,反正就是很怪。

大吵了好一陣子,就在我看到大媽都準備捲起袖子上前幹架時,突然地,原本就封閉的室內,冰冷的空氣凝結,驟停的那秒我感到無法形容的寒冷。我身邊圍繞著一小圈的旋風,輕擦拭過我曝露的肌膚,竟有種像被指甲騷過的異樣感。然而很快的旋風就消失不見,室內溫度也再度恢復正常。

而我依然傻愣的搞不懂剛才到底發生了甚麼。

「嘖!連要離開前也這麼不安份!」

「她們離開了?」

「暫時吧!等妳結束了我這事兒,還是早日去廟公那淨淨身吧!」

「她們怎麼會怕妳?」

「哼!老娘生前可不是吃素的!我也帶過幾個學徒除了不少惡靈。」

這時,大媽在我眼裡已經不是那個單純愛碎念的有痣胖大媽了,是拯救我的英雄!

「大媽謝謝妳!」

「謝我?那還不快給我繼續擦!」

結束了工作,我去請了前輩進來驗收成果。

「幹得不錯。」

得到了這樣的讚美,一直忐忑不安的心也終於能夠鬆口氣。收拾完器具,並跟著前輩將大媽的身體放進冰庫櫃裡。化妝穿衣會等到進靈堂火化的前一天動作,聽說整個流程下來大概會花個三小時,作為新人的我這次會先在前輩旁觀看學習。

「太好了大媽,接下來就是前輩的工作了,不用擔心臉會被我這死小孩畫壞。」我心情愉悅地跟待在一旁的大媽開個玩笑,並揮了手跟大媽說了再見,而大媽是什麼都沒說的就一直凝視我。

我步出了殯儀館,發現已經是深夜,待在裡頭真的全然不知外頭的時間流逝。但我想這也是當然的,對於"死者"來說,時間已經沒有意義。

我騎上了銀色腳踏車,踩著踏板,聽著鍊子"咖咖咖"的聲響。車子已經陪伴我多年,有些部分已禁不起歲月的摧殘而脫落生鏽,但我依然不想去換台新的,畢竟我對於喜愛的東西,很捨不得丟棄。

我記得冰箱內還有水餃。

覺得疲憊的我不打算繞去商店買晚餐了,直接回家隨便微波一下,然後就洗澡上床睡覺。甚至我累得想連晚餐跟洗澡都不搞了。

我住在一棟老舊的大樓裡面,沒有管理員、也沒有電梯,我每天都得走五層樓才能到達我家。雖然大樓裡有洗衣機,但時常出問題,在我第N次從洗衣機拿出溼答答還黏著泡沫的襯衫後,我便打算自己洗了。房間很小,打開門一進去的右手邊就是廚房,前方是只能放置一張茶几的客廳,然後茶几後頭用布簾圍起的那就是我的床,旁邊就是天花板破了個洞,時常沒有熱水的浴室。

沒辦法,要在這種地方租到便宜的房子,妳就只能捨棄點便利。

「我回來了。」

對著沒人的房子說聲"我回來了"是來這後養成的習慣,喜歡看日劇的我發現日本人都有著這樣的習慣,像在告知孤單留守的房子:主人回來了,總感覺偶然有一天,房子也會感受到你的心意熱烈的回應你:你回來啦?

「死小孩!家這麼亂都不收拾的嗎?!」

之後打死我也絕對不再說"我回來了"!絕對不說!

「為...為什麼大媽會出現在這裡?!」

「妳以為我願意阿!看樣子我是暫時沒法離開妳了。」大媽無視了我的大驚失色,自顧自的就坐在我精心鋪放的軟墊上「既然不知何時會消失,那這段時間就由我來照顧妳吧!」

開什麼玩笑啊!這誰家阿?!

我內心是百般的不願意,雖然大媽幫我趕退了那些我看不到的女人,但這不代表我就願意跟個靈體大媽同住一間房。想想看我的房間都已經夠小了,大媽就算不占空間但看著也占空間阿!尤其要是我洗澡洗到一半她跑來說要幫我刷背,我該怎麼阻止她?!

「大媽...不...不要這樣...」

不行的吧?這絕對不行的吧!

"叮"

算了,那些事之後再想吧!我太餓了。

從微波爐內拿出熱騰騰的盒裝水絞,坐在大媽的對面拆開包裝拿起筷子,往白嫩的水餃上那麼一插,就這麼的送往我的口中。

果然很餓,就連冷凍水餃都覺得好吃。

「嘖!妳們這年紀的小孩都這麼不愛護自己的身體嗎?」

...恩?

吃著水餃的我聽出了大媽話中的一點弦外之音,抬起頭疑惑的看著她,大媽似乎也接受到我困惑的目光,深深地嘆了口氣。

「我也有個年紀跟妳相仿的女兒,為了工作奔波的三餐都不正常,每見到一次就感覺她人又瘦了一圈。」

原來大媽有個女兒啊。也是,都這個年紀了還沒有兒女也說不過去。

我將大媽擔心的神情盡收眼底,她的女兒到底是在做什麼工作才會讓大媽如此操心?

「大媽,妳的女兒在做什麼工作?」

「死小孩妳想幹嘛?想把我女兒啊?」

...蛤?!

一口老肉嚥在我的喉間,嗆得我趕緊拿起備在一旁的水杯開始猛灌。

「大媽!我可不是彎的!」

「哼!希望不是,看妳惹來的那群女人各個花枝招展,哪天被吃了我看妳怎麼辦!」

那也不是我願意的阿!我怎麼會知道她們為啥就看上我了?!

我氣結的不知該說甚麼,只能緊咬著杯緣怒視著大媽,來表達我的不滿與委屈。

好在大媽不愧是活了大半輩子的人,對我這再明顯不過的抱怨臉蛋是有了眼見力,然而取代她回答的仍舊是那分嘆息。

「大媽我啊,繼承了父親的衣缽,成了整天在替人消災解厄的法師。家中線香整天餘煙繚繞,我那女兒天天都來問我何時家裡能不再燒線香了,那時我也是天天兇了我的女兒,說了句:那是我們吃飯的工具,哪能說不燒就不燒?」

「之後我女兒長大了,依然還在問我何時能不燒線香。說那些煙味對身體不好、說家中總進出莫名其妙的人、說我給那些人消災解厄會把厄運都轉到自己身上的...那天我們大吵了一頓。」

「然後她就搬出去了,偶爾的見面我總是唸她不好好照顧身體,但她也總是回嘴:自己顧好自己吧!」

「後來,還真的被她說中了,幫客人收驚收到一半就心肌梗塞發作,就這麼毫無預兆的走了,果真厄運都到我身上來了吧?」

「我都來不及唸我女兒還不快去找個人嫁了。」

我並不喜歡有人跟我分享他悲傷的經歷,因為當當事人跟你抒發後沮喪的心情會稍微減緩,但身為聆聽者就得莫名其妙的也跟著沾染上那份屬於對方的悲哀,尤其你在聽完後又不可能什麼反應都不給。對方既然會來找你談,不就等於他需要有個人安慰?這恰巧就是我最不拿手的事。

"沒事的啦"、"一切都會轉好啦"、"再努力一下就好啦"

這幾句是我最常聽到安慰人的用語,但是依大媽的情況,怎麼樣都沒法幫上忙吧?

大媽已經死了,這已經不是努不努力的問題了。

如此無精打采的大媽,我怎麼樣都想讓她打起精神,不只是因為她曾幫助過我,更是因為...

不想讓死者更加難過了。

我起身走到流理台,拿了個乾淨的玻璃杯,在裡頭倒入了清澈的開水,並將那杯開水恭敬的放置到大媽的面前。以前小時候在家,只要我一鬧脾氣,抓狂的大吵大鬧時,我媽都會倒一杯清澈的白開水給我,叫我喝下,叫我冷靜。而神奇的是,那清涼的開水從我的喉間流入直至心肺,我還真的就冷靜下來了。

雖然我不知道鬼能不能喝到水。

「大媽,妳想的話,我可以陪妳去找妳的女兒。」

......

大媽安靜的盯著我看了一會,那像在打量的目光讓我頗不自在。之後她移開了視線,用手去握住了那杯白開水,舉到我的面前輕輕地搖晃,她輕輕地笑了。

 

 


「死小孩,我就知道妳想把我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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