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具屍體，千言萬語。
這是我這兩年來的心得感想。人總以為死者將會永久沉默，但對我來說，就因為死者再也不能開口說話了，所以屍體保護著、藏匿著的那些情感，往往比生人更加濃烈。
"如果能早點說就好了"
有句成語叫死到臨頭，意思是快要面臨死亡的時刻。常用在：死到臨頭才知錯、死到臨頭才唸書、死到臨頭才彌補...之類的，意相同於臨陣磨槍的意思。
而這成語是專門為人，尤其是活人創造的。動物不懂臨陣磨槍，只有人會仗著死到臨頭一再逃避，總想著：到時候再解決就好了。懷抱著這樣的心情絲毫沒有危機感的生活下去，而這樣的不斷拖延也就造成了...
真的"死"到臨頭了。
我觸碰過的所有屍體，沒有一個不懷抱著遺憾離去。生命的遺失就只是一瞬間，誰都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就下秒死去，到時候屬於人類的"言論自由"，也再也不能隨你暢所欲言了。
誰叫你連嘴都不能動了。
抱歉，一定覺得我很煩吧？會不滿地想著我只是區區一個遺體化妝師，憑什麼一副了不起的說著那些世間大道理？
這不只是因為我接觸亡魂的感想，我也曾經有過沒來得及傳達心情的對象，不是我不能開口說話。
而是那人早已不存在。
「所以啊！妳不覺得那人很過分嗎？」
心思真是一不小心就飄遠了，但我自認這不能怪我，畢竟每次娜璉向我抱怨的那些八卦我真的不是很有興趣。
娜璉，是個非常可愛的女孩子。她的外貌對我來說，恩，真的非常可愛。個性活潑好動、性情敢怒敢言，偶爾會發點小脾氣，但只要適時地摸摸她的頭，說她可愛漂亮等讚美話，她又會像拿到糖的孩子般喜孜孜地笑起來。
我特喜歡她笑起來的時候，有著可愛的心形唇跟標誌兔牙。也因為兔牙我曾喜歡叫她兔子姐姐。
恩，她比我大，雖然大媽說我們倆年紀差不多，但她實際大了我四歲。
...好吧，我知道我長得相對比較成熟。
不過兔子姐姐我只叫過一次就沒再叫了，因為那次娜璉跟我鬧脾氣，約定好的晚餐時間她沒有送晚餐來，我在家裡傻傻地等她等到了10點多。後來因為太擔心她是否又因為工作關係加班又或是碰到了不好的事，便傳了封簡訊過去：兔子姐姐，妳沒事嗎？我的晚餐還沒來。
我捧著手機緊盯著螢幕，深怕自己錯過了任何一則有關娜璉的求救訊息。等待的過程很是漫長，過了十分鐘後都還沒收到回傳時，老實說我都有點絕望的開始幻想要幫娜璉上最完美的妝。
"吃自己吧！！凸！！！"
太好了！我收到娜璉的簡訊了，這代表她人沒事！
但...這個"吃自己"是什麼意思？這個"凸"又是什麼意思？娜璉有時候的思維我真的搞不懂。
"兔子姐姐，我不想吃自己啊！我想吃正常的晚餐，凹！"
"...滾！！！"
直到之後我才知道娜璉"又"生氣了，而生氣的點就在那句"兔子姐姐"。
明明聽著很可愛啊！為什麼要生氣呢？女人心真的很難懂阿！
可既然娜璉不喜歡，我就不能叫，不然我就沒晚餐吃了。
喔！我要鄭重的申明一點，絕對不是娜璉的手藝好我才會期待著她的晚餐，相反的她的廚藝可說是差到不行。偶然有次我有幸吃到娜璉難得一見的料理，我只吃了一口就是一陣的天旋地轉，耳邊甚至清晰地傳來了已故大媽的勸告。
絕對不要吃娜璉煮的東西，絕對不要！
「子瑜？怎麼樣？好吃嗎？」
娜璉帶著期待又擔心的眼神盯著我，甚至等我的感想等到緊張地嚥了下口水。果然女孩子還是會在意自己的廚藝好壞，尤其娜璉真的很用心的準備食材，窩在廚房窩了三個多小時。被油煙噴到、切菜切到手指，仍是忍痛的貼上創可貼，繼續翻弄著鍋底。
當她將菜一一端上桌上後，我都能看到她受傷的手在微微顫抖。我想她應該也知道自己的廚藝程度到哪，就算沒自信也依然為了我準備了豐盛的晚餐。
說實話，我真的很感動。
「娜璉，妳煮得東西難吃死了，拜託下次別煮了。」
感動歸感動，我可不想年紀輕輕就死於食物中毒，也不想在殯儀館看到被娜璉禍害的死者。
然後理所當然的，娜璉"又"生氣了。
那到底為什麼我會期待娜璉送晚餐來給我呢？
說來有些丟臉，雖然我在S定居已經邁入第三年，但我的活動範圍一直就侷限於工作地點跟自家附近。工作結束就回家，起床了就去工作，尤其我的工作算是24小時待命，偶爾半夜也會被叫去現場搬屍體，在不知道何時又會被臨時叫回去的情況下，我也就養成不太喜歡到處亂跑的性格。何況，我原本就不是個喜歡到處結交拓展人際關係的人。
休息時間我不是在家渡過，或是去附近公園走走路、騎騎單車，再不然就是住家附近的書店打發時間。
當然吃飯也都是在家附近隨便處理，那些便當店賣得東西真是又貴又油膩，我記得我剛搬進這的第一個禮拜，是嘗試了附近各家的便當店。然後，我發現我那一個禮拜胖了五公斤。
幸好這裡有便利商店，那對我來說簡直是沙漠中的一片綠洲。
但在認識了娜璉之後，我才發覺她是大媽賜給我的維納斯。
娜璉雖然不懂廚藝，但她很了解美食，總能在這如人體血管般複雜的S市內找到價錢便宜又符合我口味的食物。
「娜璉，有空的話，我們偶爾一起吃個晚餐吧？」
這只是我偶然心血來潮的提議。大媽曾說過娜璉跟我一樣三餐都不好好吃，我在想如果兩個都不好好吃飯的人相約一起，那是否就會互相激勵，好好吃飯了？想到大媽離開前請我幫她好好照顧娜璉，我想我就得負起責任。
結果，就變成了娜璉幾乎每晚都帶著晚餐來我家享用。她每天都會傳訊息讓我點餐，且她外帶來的東西總不讓我失望。
額...這樣好像變成是她在照顧我了。
「子瑜！妳到底有沒有再聽阿？」
糟糕...我思緒又飄遠了。
「有...有阿...那女人好過分阿...」
「我在跟妳說男前輩，哪來的女人？！」
...這下真的死到臨頭了。
我心虛地不斷低頭吃著麵條，眼睛瞄都不敢瞄娜璉一眼，那人逐漸散發的怒氣比我面前的這碗湯麵還要燙口。我說過，娜璉時常會為了點小事發脾氣，所以這種情況當然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每次娜璉生氣我都會害怕的冒冷汗，我看過百具千具的屍體，也沒有比生氣的娜璉還要來的可怕。
喔完了！我忘記娜璉生氣的時候，絕對不能低頭。
"啪"
「哇阿！」
我的臉整個撲進了還熱騰騰的湯麵當中，燙得我趕緊跳起衝去流理台拚命洗著臉。
「哼！妳活該！」
...大媽，妳什麼不教，怎麼就教妳女兒打頭了呢？
「阿！子瑜！快來！這是我今天採訪的新聞！」
我曾說過娜璉是名非常努力卻也艱辛的小記者，她幹這行的年資跟我相差不多，但至今似乎還沒有拿得出手的勁爆大新聞。
其實我不喜歡記者，甚至可以說討厭。
記者這行業是個兩面刃，它可以拯救一個家庭，卻也同樣能毀掉一個家庭。我所服務過的屍體，也有不少具被新聞媒體採訪報導。講述真實、伸張正義的當然有，但更多的是為了大眾的話題性而不斷炒作、加油添醋。
"不是阿...事實不是這樣啊！"
有好幾次，我跟遺體的亡魂一起看了新聞。裡頭的家屬不斷被追擾，逼問出的一些小訊息是立刻放大扭曲。為吸引觀眾下的斗大標題，背後是一群自以為是魔法師的記者，輕挑的逗弄著手指，轉眼就將真實變成了各說各話羅生門。
等到熱度炒完，記者又再次去尋找下個熱門新聞。被拋棄的可憐家屬，沒人在意他們之後的下場，也沒人想去替他們伸張真正的真相。
就連我的"客人"依然死不瞑目。
恩...我這樣會有點厭世嗎？或者又染上了那些不甘願離去的亡魂心情吧。
要不是娜璉每次來我家都執意要看新聞，我搞不好寧願當個全世界最無知的人，也不願點開那些新聞報導。
娜璉算是個地方記者，專門採訪某個社區或村莊的一些生活報導。比如：【復育棉花有成，「將軍好棉」成果展】、【老人快樂出遊，養護之家推動銀髮旅遊】、【古宅圍牆倒塌，居民怕怕】等這種堪稱不了重要大事的小小新聞。
而現在電視裡撥放的正是某個社區的辣椒大胃王比賽報導。因為這個社區盛產辣椒，為了提升觀光率，就異想天開的辦起了這會要人命的比賽。
娜璉在裡頭簡直就像是個國際球賽的直播員，整場的比賽嘴巴從沒停下來過，用著一大堆我都感到花俏的言語形容著每個參賽者的狀況。娜璉的文學造詣相當不錯，這是我從她報導中深刻體會出來的。
明明是枯燥乏味，甚至沒多少人會看的新聞，娜璉卻還是認真對待。
「娜璉，真了不起...」
我不由得讚嘆了一句。
娜璉回頭看了我一眼，張著嘴的模樣，是因為我突然地稱讚嗎？
我們沉默互相凝視了許久，最後娜璉驕傲的翹起她的小鼻子，神情滿是得意。
「崇拜我吧！」
我知道娜璉這幾年堅持在這崗位的原因，她不是真的由衷喜愛地方報導，她想要爬到跟她那討人厭的前輩一樣的高度。
報導全國人民都關注的重大新聞。
所以我時常有個想法...
"I LIKE TT , JUST LIKE TT~"
擺放在桌上的手機響起，我看了上頭的號碼便立馬有了個底。
「喂？...好我知道了，等等就過去。」
「子瑜要去工作嗎？」
「對，有具屍體得去處理一下。」我拿起置放在衣架上的外套，將手機錢包鑰匙等都塞進口袋裡。而此時娜璉突然挽住了我的手臂，滿臉的興奮。
我知道她想幹嘛。
「那我跟妳一起去吧？好不好？」
「不可以！」
我立刻嚴厲地拒絕她。
「為甚麼？為甚麼不可以？」
「...妳在我旁邊我會分心。」
「我不會打擾妳的！就在旁邊看！」
「還是不可以！我今晚可能不會回來了，看妳要睡在我這，或是等等就離開。如果要離開的話妳幫我鎖門，妳有我的備用鑰匙吧？」
交代完，我擺脫了娜璉的糾纏，刻意不去看她那失落的模樣，穿上帆布鞋快速逃離了這裡。
娜璉很努力，她是相當認真的在對待她的工作，但我會很希望她可以不要這麼努力。
雖然娜璉會很難過，但我是自私的心想...
希望她不要變成魔法師，只需永遠當個小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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