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現在是傍晚,外頭的天空卻早已一片黑暗,佇立於馬路上的路燈吸引了趨光的飛蟲,卻沒得給落下百葉窗的辦公室內一絲明亮。
孫彩瑛原本是來跟林娜璉討論下期雜誌上的某個主題,當她看到某家服裝師將自家的模特兒打扮得像媽祖出巡,便氣憤地拿著照片風風火火的衝進林娜璉的辦公室,準備讓她瞧瞧如此辣眼睛的垃圾審美並央求她換家造型師,哪知一打開門就是昏暗的只看到那道身影又靠在她的辦公桌前耍憂鬱。孫彩瑛嘆了口氣,伸手切開了牆邊上的開關,乾淨富有質感的純白家具終於重新映入她的眼裡。
「彩瑛,妳看。」林娜璉伸手觸摸著桌上一盆白色蘭花,花瓣已經開始枯萎了。
「枯萎了,為什麼呢?我明明都有好好在照顧它們。」
細長的手指輕觸,已不像剛買來時如少女般嬌嫩美麗,此時反倒像個中了癌症的殘燭老人,靜靜等待分秒引領他邁向終程。在不捨離開時花兒貌似還留戀著她的溫柔,想跟隨她一起走。
地上滿是墜落的花瓣。
「姐姐,花遲早都會枯萎的。」
孫彩瑛將資料丟到一旁,走到林娜璉身前,蹲下身撿拾起滿地的花瓣。
「不是的...不是的...」
當作後一片花瓣從她手中溜走,她邁開腳步,走到了掛滿畫報的牆邊,停駐在相較於其他更顯得占版面的照片前,照片中的女子有著一頭黑長髮,劉海寧亂隨意擺在額前,穿著淡紫色女性短裙正裝,坐在鋪著大塊塑膠套的沙發上頭。
「一定是Sana不喜歡白色蘭花。」
撫摸著花紋邊框,林娜璉仰頭望著畫報中的女人,眼底的愛戀與思念無處傾瀉,在此刻她覺得自己才是那朵被拋棄的白色蘭花。
「放玫瑰吧!這次Sana一定會喜歡。」
「姐姐,妳該回去休息了。」
孫彩瑛將花瓣扔進垃圾桶裡,從點心盤裡各拿出一顆軟糖和一片巧克力,走到林娜璉身旁,抓起她手臂並將糖果放在她的手心。
「就是因為妳吃太多才會蛀牙,今天開始規定妳一天只能各吃一...」
「彩瑛,妳覺得Sana現在在哪?」
林娜璉打斷了她的話,拆開了手中的金色包裝,將那片巧克力含入嘴裡,過於甜膩的味道在口腔內擴散,她的視線仍沒移開過那幅容貌。
她記得湊崎紗夏喜歡很甜的巧克力。
「是在一片美麗充滿香氣的花園?一條清澈透明的小溪流旁?還是滿是知識的古典圖書館?」
「又或是,她從來沒離開,一直待在這?」
「姐姐,我想她在天堂,一直一直都在天堂。」
孫彩瑛著實無奈了,她這個姐姐白天是個笑容滿面、對待員工友善、工作態度嚴謹的優秀上司,可一到晚上,在所有員工都打卡下班只留下她一人時,就喜歡把自己關在漆黑的辦公室內獨自與畫報對話,就好像這麼做,對方就會復活回到她身邊似的。
已經六年了,一路看著林娜璉痛苦而來的孫彩瑛,從一開始的心疼到現在的有些憤怒。傷痛並沒有隨著時間流逝,反而更加刻劃到深而見骨,她多希望林娜璉能早日放下湊崎紗夏去過自己的生活,卻在沒注意之時,對方的習慣全已被融入屬於她的人生。
放下湊崎紗夏,就等於終結了她的生存意義。
「...小南,她跟Sana有些相像呢!」
...唉?
林娜璉瞧了孫彩瑛一眼,帶有含意的笑意爬上嘴角,轉過身走到後頭的沙發俐落的地坐了上去,因含著巧克力的唇正咀嚼著。
「姐姐,妳不可以碰南!」
孫彩瑛趕緊跟上,坐到了林娜璉的對角,手緊抓住了椅把透漏著她的慌張。
「妳得答應我!」
看著這樣焦躁到似乎快抓狂的孫彩瑛,林娜璉感到有趣,她輕笑了幾聲,並站了起來從點心盤裡拿了幾顆軟糖,就像剛才孫彩瑛對她所做的,她同樣將之放在了對方微微出汗的手心中。
「我答應妳。」
孫彩瑛嚴肅探究的眼神直視著她,就彷如要從中挖出對方說得話是真是假,林娜璉倒也不避諱的任她打量。
「妳放心,我對小南沒興趣的。」
她這一生,除了湊崎紗夏,不會再對任何人產生興趣了,她是這麼想。
她也希望是這樣。
「妳對我的事感興趣?」
名井南驚訝地回望子瑜,對方是乖巧的點點頭,但問完後又有些恍恐不安地縮了縮肩膀,似乎在擔心這樣探究到人家的隱私很是不禮貌了?
在朴志效問完問題、作完紀錄離去後,兩人便是少見的沉默。倒不是說她們平時聊得多熱絡,長達多時的共同寧靜也很常發生,但那是輕鬆無壓力的舒適氛圍,而不像現在如此尷尬。
名井南正躊躇著要先開啟什麼樣的話題。
「南姐姐...」
不過正當她還在猶豫是要先跟她聊能讓她開心的狗狗話題,還是先聊當下重要的晚餐菜色,子瑜突然離開了飯桌前朝她走來,輕柔地抓起她的雙手,凝視著剛才太用力所留下的些微發紅。
子瑜覺得自己太過粗魯且太失於禮節了,這樣對待領養自己的名井南,罪行等同於不孝,如此罪孽深重往後死了會下地獄的。
所以當名井南看到對方淚眼汪汪,一臉委屈的表情,她實在是哭笑不得,到底痛的人是誰啊?
「我知道子瑜不是故意的,所以別跟我說對不起。」
「可是...」
「我們子瑜不是最聽話的嗎?」
她頓時安靜了,名井南笑了笑,正決定摸摸頭給她點安慰時,突然小惡魔上身,反手一轉改而朝對方的臉頰捏去。
「嗚...」
一副無辜又不敢吭聲的小表情,實在逗得她心情愉快。
活該,誰叫妳剛才把我抓得這麼疼。
「還是先來聊聊重要的晚餐吧!妳想吃甚麼?」
「南姐姐...我想了解妳。」
...唉?
所以就回到了前面的問題,子瑜想了解名井南的事,突如其來的讓她有些措手不及。
「不方便嗎...」
子瑜就是單純地對她好奇,就像是我們一般都會對有好感的人感興趣一樣,對方有幾個兄弟姊妹、父母在做甚麼、有甚麼嗜好、喜歡動物嗎、都用哪牌的洗髮精、有交往對象嗎?
...交往對象?
子瑜才發現跟這個領養人同居了一陣子,卻仍對她一無所知。
「南姐姐有喜歡的人嗎?」
在還沒獲得對方回應時子瑜一時心直口快的又補上了問題,剛才的擔憂全被迫切的好奇心給占領,在腦中浮現出許多想問的事,赫然發現這是自己最想問的。
領養自己的南姐姐,有喜歡的人嗎?
「沒有呢。」
名井南對子瑜突然的積極稍稍愣了會,納悶著這孩子是怎麼了?不過這並不礙得她回答,也的確沒甚麼好害羞的,自己目前確實沒有心上人,說出來也不怕子瑜嘲笑,她名井南目前還是活脫脫的母胎單身呢!
「這樣啊...」
這答案是讓子瑜感到訝異,畢竟名井南長得好看、人又溫柔,應該很多男性恨不得抱上金山銀海也為得那傾心一笑。不過,她是滿意的。
心裡偷偷為此樂了一把。
「我爸媽很早就離婚了,後來我跟著父親和爺爺一起生活。」
名井南走進廚房,打開米桶從中挖了一杯米,倒進電鍋時加入了1.25的水,按下開關等待米飯煮熟。
「我爸在之後的一場連環車禍中往生了,而在去年我爺爺也因病過世,他所遺留下的就是這間書店。」
「所以現在就剩我一個人囉!」
她從冷藏櫃裡拿出了馬鈴薯、紅蘿蔔、還有些許肉塊,望向子瑜給了她一抹微笑。
「今晚吃馬鈴薯燉肉好嗎?」
「...恩。」
名井南將削皮後的馬鈴薯跟紅蘿蔔放在砧板上隨意切成塊狀,她突然想到忘了拿洋蔥了,匆匆地回到冰箱前卻看到一旁的櫃子上放了一袋的洋蔥,心想:糟糕了!忘了拿去冷藏,等會得該哭得多慘。
但不管如何晚餐還是得做,她一聲不吭的將洋蔥放在砧板上,拿起菜刀切起菜的動作很是熟捻,然而卻無法阻止那刺激氣體攻入她的雙眼。
洋蔥本身含有胺基酸,只要洋蔥被切開、細胞壁被破壞,胺基酸就會轉化為揮發性的化學物質。
好像是這樣吧?她煩躁地用衣袖擦了擦她開始流淚的眼睛。
名井南將自己的家世說得很簡單,但她其實隱藏了部分事實,留給她的不只是一間老舊書店,還有父親股票玩輸留給她的龐大負債,就算付光了父親的保險金仍是一筆不小的債務。她還記得在她爺爺去世之前,讓名井南去把書店賣掉好去換些許的金錢減輕自己的壓力,不過名井南是不肯了,在父親生前就時常跟爺爺吵著要典當這間店,當時的爺爺不管如何都不肯答應,身體雖年邁但脾氣可還是相當的硬。
她知道這間看來破爛的書店是爺爺一生最寶貴的心血,這樣的寶物不該成為父親負債下的犧牲品。
「而且那是我的家。」
或許就是這句話,讓爺爺離去的路途上有個理由微笑吧!雖然她在過世之前仍碎念著他那沒用的兒子。
「南姐姐不是一個人。」
在不知何時子瑜已靠到了她的身旁,當她眼睛通紅的看到對方霎時的驚愕,她就知道完了,要被誤會了。
「有我在阿!南姐姐不是說我是妳的家人嗎?」
邊著急地說著,握向名井南拿著菜刀的右手便更加用力。
「所以...」
「請妳不要哭。」
子瑜伸手替名井南擦拭掉了淚水,熱淚在指尖上肆意,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了異樣的悸動,她還不懂這是甚麼道理,只感覺很熱、心臟快熱得沸騰,如此衝擊,讓她只能傻愣愣地盯著同樣呆愣地對方。
她一直很想說,名井南的眼睛很漂亮,所以她不想這樣美麗的雙眼紅腫泛淚,在對方又不禁落下清透的淚水,她的手也不禁再次撫上。
她希望自己,也能成為為他人拭去悲傷的存在。
家人嗎...
名井南不抽出又再次被抓疼的右手,不阻擋對方有些無理的觸摸,就靜靜的與子瑜對望,那人滿臉的擔心,就只是誤會了她淚水的含意,或許她此刻應該要向對方解釋,她沒有難過,她流淚的原因只是一顆洋蔥。
可是在聽到那些話、感受到手心上的溫柔後,她又有些自私的不想開口了,就這麼的被關懷著也沒什麼不好,相信就算之後被發現,這孩子也絕對不會怪罪自己。
家人怎麼會怪罪家人?
子瑜的那句話,也讓她在未知的路途上,有了理由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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